作者:opple 时间:2025-01-13 阅读:()
鸟叫
刘亮程
(1)我听到过一只鸟在半夜的叫声。
我睡在牛圈棚顶的草垛上。在夏末秋初的闷热夜晚,草棚顶上是绝好的凉快处,从夜空吹下来的风,丝丝缕缕,轻拂着草垛顶部。这个季节的风吹刮在高空里,可以看到云堆飘移,却不见树叶摇动。
那个晚上我不是让鸟叫醒的。我刚好在那个时候,睡醒了。
这时一只鸟叫了。
“呱。”
独独的一声。停了片刻,又“呱”的一声。是一只很大的鸟,声音粗哑,却很有穿透力。停了会儿,又“呱”、“呱”两声。
整个村子静静的、黑黑的,只有一只鸟在叫。
我有点怕,从没听过这样大声的鸟叫。
过了一阵,鸟叫又突然从西边响起,离得很近,听声音好像就在斜对面韩三家的房顶上。鸟叫的时候,整个村子回荡着鸟声,不叫时便啥声音都没有了,连空气都没有了。
我在第七声鸟叫之后,悄悄地爬下草垛。我不敢再听下一声,好像每一声鸟叫都刺进我的身体里,浑身的每块肉每根骨头都被鸟叫惊醒。我更担心鸟飞过来落到草垛上。
我顺着草垛轻轻滑落到棚沿上,抱着一根伸出来的椽头吊了下来。我顺着墙根摸到家,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清清楚楚。我脱掉衣服,在顶西边的炕角上悄悄睡下。
这时鸟又叫了一声。像从我们屋前的树上叫的,声音刺破窗户,整个地撞进屋子里。我赶紧蒙住头。
没有一个人被惊醒。
之后鸟再没叫,可能飞走了。过了好大一阵,我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房子里突然亮了一些。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我侧过身,清晰地看见枕在炕沿上的一排人头。有的侧着,有的仰着,全都熟睡着。
我突然孤独害怕起来,觉得我不认识他们。
第二天中午,我说,昨晚上一只鸟叫得声音很大,太吓人了。家里人都望着我。一家人的嘴忙着嚼东西,没人吭声。只有母亲说了句:你又做梦了吧。我说不是梦,我确实听见了,鸟总共叫了八声。最后飞走了。我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端着碗发呆。
不知太平渠还有谁在那个晚上听到鸟叫了。
那只是一只鸟的叫声。我想。那只鸟或许睡不着,独自在黑暗的天空中漫飞,后来飞到太平渠上空,叫了几声。
(2)它把孤独和寂寞叫出来了。我一声没吭。
更多的鸟在更多的地方,在树上,在屋顶,在天空下,它们不住地叫。尽管鸟不住地叫,听到鸟叫的人,还是极少的。鸟叫的时候,有人在睡觉,有人不在了,有人在听人说话……很少有人停下来专心听一只鸟叫。人不懂鸟在叫什么。
那年秋天,鸟在天空聚会,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只。鸟群的影子遮挡住阳光,整个村子笼罩在阴暗中。鸟粪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打在树木和屋顶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白点。人有些慌了,以为要出啥事。许多人聚到一起,胡乱地猜测着。后来全村人聚到一起,谁也不敢单独呆在家里。鸟在天上乱叫,人在地下胡说。谁也听不懂谁。
这样持续了约摸一小时,鸟群散去,阳光重又照进村子。人抬头看天,一只鸟也没有了。鸟不知散落到了哪里,天空腾空了。人看了半天,看见一只鸟从西边天空孤孤地飞过来,在刚才鸟群盘旋的地方转了几圈,叫了几声,又朝西边飞走了。
可能是只来迟了没赶上聚会的鸟。
还有一次,一群乌鸦聚到村东头开会,至少有几十只,大部分落在路边的老榆树上,树上落不下的,黑黑地站在地上、埂子上和路上。人都知道乌鸦一开会,村里就会死人,但谁都不知道谁家人会死。整个西边的村庄空掉了,人都拥到了村东边,人和乌鸦离得很近,顶多有一条马路宽的距离。那边,乌鸦黑乎乎地站了一树一地;这边,人群黑压压地站了一渠一路。乌鸦呱呱地乱叫,人群一声不吭,像极有教养的旁听者,似乎要从乌鸦聚会中听到有关自家的秘密和内容。
只有王占从人群中走出来,举着个枝条,喊叫着朝乌鸦群走过去。老榆树旁是他家的麦地。他怕乌鸦踩坏麦子。他挥着枝条边走边“啊啊”地喊,听上去像是另一只乌鸦在叫,都快走到跟前了,却没有一只乌鸦飞起来,好像乌鸦没看见似的。王占害怕了,树条举在手里,愣愣地站了半天,掉头跑回到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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