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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会记住许多事阅读答案-刘亮程

作者:opple 时间:2025-01-13 阅读:()

  树会记住许多事

  刘亮程

  如果我们忘了在这地方生活了多少年,只要锯开一棵树,院墙角上或房后面那几棵都行, 数数上面的圈就大致清楚了。

  树会记住许多事。

  其他东西也记事,却不可靠。譬如路,会丢掉人的脚印,会分岔,把人引向歧途。人本 身又会遗忘许多人和事。当人真的遗忘了那些人和事,人能去问谁呢。

  问风。

  风从不记得那年秋天顺风走远的那个人。也不会在意它刮到天上飘远的一块红头巾,最 后落到哪里。风在哪停住哪就会落下一堆东西。我们丢掉找不见的东西,大都让风挪移了位 置。有些多年后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刮回来,面目全非躺在墙根,像做了一场梦。有些在昏天 暗地的大风中飘过村子,越走越远,再也回不到村里。

  树从不胡乱走动。几十年、上百年前的那棵榆树,还在老地方站着。我们走了又回来, 担心墙会倒塌,房顶被风掀翻卷走,人和牲畜四散迷失,我们把家安在大树底下,房前屋后栽许多树让它快快长大。

  树是一场朝天刮的风。刮得慢极了。能看见那些枝叶挨挨挤挤向天上涌,都踏出了路, 走出了各种声音。在人的一辈子里,能看见一场风刮到头,停住。像一辆奔跑的马车,甩掉轮子,车体散架,货物坠落一地,最后马扑倒在尘土里,伸长脖子喘几口粗气,然后死去。 谁也看不见马车夫在哪里。

  风刮到头是一场风的空。树在天地间丢了东西。

  哥,你到地下去找,我向天上找。

  树的根和干朝相反方向走了,它们分手的地方坐着我们一家人。父亲背靠树干,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儿女们蹲在地上或木头上。刚吃过饭,还要喝一碗水。水喝完还要再坐一阵。 院门半开着,看见路上过来过去几个人、几头牛。也不知树根在地下找到什么。我们天天往树上看,似乎看见那些忙碌的枝枝叶叶没找见什么。

  找到了它就会喊,把走远的树根喊回来。父亲,你到土里去找,我们在地上找。

  我们家要是一棵树,先父下葬时我就可以说这句话了。我们也会像一棵树一样,伸出所有的枝枝叶叶去找,伸到空中一把一把抓那些多得没人要的阳光和雨,捉那些闲得打盹的云, 还有鸟叫和虫鸣,抓回来再一把一把扔掉。不是我要找的,不是的。

  我们找到天空就喊你,父亲。找到一滴水一束阳光就叫你,父亲。我们要找什么。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我们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来的,是此时此刻的全部生活。它 消失了,又正在被遗忘。

  那根躺在墙根的干木头是否已将它昔年的繁枝茂叶全部遗忘。我走了,我会记起一生中更加细微的生活情景,我会找到早年落到地上没看见的一根针,记起早年贪玩没留意的半句话、一个眼神。当我回过头去,我对生存便有了更加细微的热爱与耐心。如果我忘了些什么,匆忙中疏忽了曾经落在头顶的一滴雨、掠过耳畔的一缕风,院子里那棵老榆树就会提醒我。有一棵大榆树靠在背上(就像父亲那时靠着它一样),天地间还有哪些事情想不清楚呢。

  我八岁那年,母亲随手挂在树枝上的一个筐,已经随树长得够不着。我十一岁那年秋天,父亲从地里捡回一捆麦子,放在地上怕鸡叼吃,就顺手夹在树杈上,这个树杈也已将那捆麦子举过房顶,举到了半空中。这期间我们似乎远离了生活,再没顾上拿下那个筐,取下那捆麦子。它一年一年缓缓升向天空的时候,我们似乎从没看见。

  现在那捆原本金黄的麦子已经发灰,麦穗早被鸟啄空。那个筐里或许盛着半筐干红辣皮、几个苞谷棒子,筐沿满是斑白鸟粪,估计里面早已空空的了。

  我们竟然有过这样富裕漫长的年月,让一棵树举着沉甸甸的一捆麦子和半筐干红辣皮, 一直举过房顶,举到半空喂鸟吃。

  “ 我们早就富裕得把好东西往天上扔了。”

  许多年后的一个早春。午后,树还没长出叶子。我们一家人坐在树下喝芭谷糊糊。白面在一个月前就吃完了。芭谷面也余下不多,下午饭只能喝点糊糊。喝完了碗还端着,要愣愣地坐好一会儿,似乎饭没吃完,还应该再吃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了。一家人像在想着什么,又像啥都不想,脑子空空地呆坐着。

  大哥仰着头,说了一句话。

  我们全仰起头,这才看见夹在树杈上的一捆麦子和挂在树枝上的那个筐。 如果树也忘了那些事,它便早早地变成了一根干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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