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opple 时间:2025-01-13 阅读:()
又见香雪
铁 凝
我的短篇小说《哦,香雪》写于1982年,香雪是小说女主人公的名字。
1985年在纽约一次同美国作家的座谈会上,曾经有一位美国青年要我讲一讲香雪的故事,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原因有二:一是我认为我的小说无法当作故事讲;其次在我的内心深处,觉得一个美国青年是无法懂得中国贫穷的山沟里的一个女孩子的世界的。然而这位美国人把持着话筒再三地要求我,以至于那要求变成了请求。身边我们那位读过《哦,香雪》的美国翻译也竭力撺掇着我,表示他定能把我的故事译得精彩。于是我用三言两语讲述了小说梗概。
我没有想到在场的人们竟为这小说兴奋不已。一家名叫《毛笔》的杂志的主编对我说:“你知道你的小说为什么打动了我们,因为你表现了一种人类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接着他又问我是否读过肯尼迪总统的就职演说,我说很抱歉我从未读过。他说肯尼迪在演说里就向人们描述过他当年是怎样从家乡小村里走出来第一次坐火车的,肯尼迪的内心感受令人泪下。我没有过多地关注肯尼迪的感受,令我留意的是主编前边的那句话:“你表现了一种人类心灵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与其说我因这句褒奖而获得了虚荣心的极大满足,不如说是这句话使我忽然有点明白我为什么要写小说。
上述一切仿佛是旧话重提了。之所以重提旧话,是因为今年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将我的《哦,香雪》拍成了电影。可以想象把《哦,香雪》拍成电影是怎样的艰难。这个没有故事的故事不仅会使人在将来的上座率、拷贝数上为之伤神,导演和摄影也会对它望而却步。
日子定在晚秋,我重返九年前曾经住过的那个小村苟各庄,当年它是河北涞水县最穷的村子之一。《哦,香雪》的拍摄点就在这村子附近——北京房山与河北波水交界处的十渡风景区。我记得那年也是晚秋,我在苟各庄下了火车,站在高高的路基向下望去,就看见了路基下村口那个破败的小学校:没有玻璃、没有窗户棂的教室门窗大敞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学生正在黄土院子里做着手势含混、动作随意的课间操,几只黑白猪在学生的队伍里穿行……土地的贫瘠和多而无用的石头使这里的百姓年复一年地在困顿中平静地守着自己的一份日子,没有怨恨,没有奢求,没有发现他们四周那奇妙峻美的大山是多么的诱人,也没有发现一只鸡和一斤挂面的价值区别,于是就有了北京人只需乘二百华里的火车,用一斤挂面到这里换一只鸡的怪事。
如今苟各庄已是河北省著名的旅游风景区野三坡的一部分,从前的香雪们也早已不再像等情人一般地等待火车,他们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务员、导游,有的则成了家庭旅馆的女店主。她们的目光从容、自信,她们的衣着干净、时新,她们的谈吐不再那么畏缩,她们懂得了价值,她们说:“是啊,现在我们富了,这都是旅游业对我们的冲击啊。”而仅仅两年前,她们还把旅游说成“流油”——真是一桩流油的事哩!
我乘了一辆面包车,去看摄制组最后的拍摄。一位在野三坡度假村当客房服务员的苟各庄姑娘小玉,因了对拍电影的好奇,也和我一同前往。一路上小玉不停地为什么事情咯咯笑着,一只项链式电子表在她胸前荡来荡去。我们在十渡站下了车,我看见白色站牌已换成小说中的站名:台儿沟。这是一个卧在大山之中的山区小站,几条单薄的铁轨寂静地伸向远方。此时没有火车通过,站台上也没有旅客等车。只在候车室那扇小小的绿色门前,并排挤着四五个挎着荆编篮子的半大女孩,篮子里有核桃和大枣。坚硬的山风把她们的嘴唇吹得发紫,她们把双手袖在薄棉袄的袖筒里,脚上是家做的花布单鞋。
哦,香雪!
我认出了她们,也认出了饰演香雪的薛白。现在她分明是苟各庄姑娘了,如同九年前我熟悉的女孩子一样。
这时与我同车来的小玉也发现,原来站台上这几个装束寒酸的女孩便是电影演员了。“像!”小玉说。她望着面前的薛白们,眼光有点惊奇,还有点居高临下:“真像!”小玉又说,“和早先我们穿的一样。”她对“早先”二字加重着语气。
那么,香雪仿佛是个早先的故事了,仿佛已是小玉们依稀可辨的一个遥远,又仿佛是无中生有的存在。一瞬间我几乎有点为香雪、为导演、为摄影师、为我自己感到沮丧:日子果真是那样的多变么 香雪已不复存在,为什么人们非要钻进这大山,苦苦地制造一个香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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